不知何时,竟与榴花结缘。
院里有株石榴,一入五月,繁花似锦,映入窗扉,烂漫之极。红艳艳的小喇叭吹着丝绸状的花瓣,似乎把人的心都吹亮堂了。可惜小石榴老是挂不住,刚长到山楂般大就落了,早上起来,散落一地,个个青涩稚嫩如小小的花瓶,惹人心疼。“怎么挂不住果呢?”母亲走过树旁,看看树下,又望望枝头,疑惑地说。坐在门槛上纳鞋垫的邻家四嫂抬起了头,开玩笑说:“你四个儿蛋子,让它结什么果?等儿媳妇领进门,石榴就结果了!”母亲的脸顿时绽开了一朵石榴花:“那敢情好哩!”
那时大哥在县城上班,二哥在连云港当兵,都二十好几了。村里一般大的青年,孩子都已经上小学了。母亲看在眼里,馋在心里。
后来,儿媳妇像花喜鹊一样,“扑棱棱”的一个接一个飞进了家门。先是大哥大嫂在这院子里结了婚,接着二哥又在连云港本地说了对象。腊月里经堂妹介绍,我认识了玲子,一个喜欢穿运动鞋的女孩子。因为我只是一个小穷老师,玲子的家人都不太赞成,我们偷偷约会了一个春天,终于把玲子“骗”到我家。
那些数不清花儿啊,像一只只红色小喇叭,吹奏着青春的旋律;又像无数只燃烧着的小小火炬那是莺飞燕舞的五月,石榴花开得正艳。一树红花如火似霞,艳红的丝绸样的花瓣,从每一枚肉质厚实的花萼中抽出,似乎在随风飘动。那些数不清花儿啊,像一只只红色小喇叭,吹奏着青春的旋律;又像无数只燃烧着的小小火炬,映亮玲子满眼的惊艳。她的双眸,她的脸颊似乎也有霞光在流溢,在变幻。
榴花开在窗前,灿若云霞,似乎每一个踏进院子的人都能感受到那份生命的火红与厚重。玲子来的次数渐渐多起来,不为看我,只喜欢围着小小的石榴树转,细细的看那花,细细的数那果,一会儿又大惊小怪的喊起来:“结石榴了!”果然,在繁花嫩叶中间藏着三个小石榴,青核桃般大了。玲子得意洋洋地对我说:“是我给你带来的好运!”母亲也很高兴:“也该挂果了!”
石榴一天天长大,像三个顽皮的小孩子,在细碎的榴叶间嬉戏。四嫂就开玩笑:“三个石榴,一个儿媳一个;老四捞不着,谁让你没媳妇呢!”老四就憨憨的笑。过了中秋,天渐渐凉了。周末,和玲子回老家吃水饺,母亲从笸箩里掏出一个大石榴,塞给玲子:“你一个,你大嫂一个,还有一个,留着等你二嫂从连云港回来……”
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石榴,青黄色的果皮胀得鼓鼓的,还炸开了一条缝,露出几粒红红的籽,非常诱人。玲子没吃,一直搁到深冬我们快要结婚时。石榴的外皮都要枯干了,掰开时里面的籽还新鲜得像刚摘的一样:红红的籽,一粒挨着一粒,密密麻麻、结结实实的挤满了白色薄膜隔开的一个个小室,像珍珠,像玛瑙,晶莹剔透,让人舍不得入口。那份香甜让我在那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季里回味了很久。
春天里,玲子开始起反应,不住地呕吐。母亲悄悄弄来一份秘方,说用几味草药配一只大红公鸡煮,吃了准生男孩。我不信。但母亲在我耳边一个劲的唠叨。“男孩,男孩,你一辈子受的罪还不够吗?”“再多我也不嫌。你大哥上次买的是白公鸡,要不……”母亲颇有些后悔。
十几味草药买来了,大红公鸡也买来了。鸡,要做丈夫的亲自杀,亲自煮。我从没杀过鸡,但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,只好作一回屠夫了。我用刀在鸡脖子上来回锯了五六下,才割断血管,放血后,扔到地上,那鸡竟然扑愣着翅膀,满院子里乱飞,好一阵的鸡飞狗跳。好不容易收拾干净,用砂锅放煤炉上用文火炖,炖熟后,取一些肉和汤配草药煮。煮出的那碗汤药黑乎乎的,发出一股难闻的怪异的气味。玲子坐在门槛上(据母亲说,必须坐在门槛上),喝了第一口汤就叫苦:“不喝了,不喝了,我要吐了!”为了不辜负老娘的一番苦心,我哄着她又喝了几口汤,吃了几块肉,剩下的悄悄埋到石榴树下了,没敢让母亲知道。玲子正不爱吃饭,那只红公鸡大部分进了我的肚子。
星期天一大早,小脚的奶奶神神秘秘地把玲子叫走。老天!差点没把我吓死:竟是要玲子去后场把那碌碡大头朝上竖起来,说这样就能生男孩!母亲也悄悄地对我说:“听说,医院里的机器能照出男女来……”我装作听不懂:“不是吃药了吗?保准生男孩!”母亲便不言语,看看我的脸色,轻轻叹口气。那时候石榴正挂果,满树红花耀眼,吹着带红绸的小喇叭,缀满枝间。母亲脸上又浮现出笑意:“今年结这么多石榴,榴籽留子,肯定是个小子!”
农历九月,榴叶如金,青黄色的大石榴挂满枝头。每一个石榴,肚子都鼓鼓的,像极了怀胎十月、大腹便便的孕妇。春华秋实,经过春雨的润泽,夏日的炙烤,生命在秋天这个季节变得如陶瓮般丰硕厚重、浑圆内敛。摘下的每一枚石榴在手中都是沉甸甸的,一如生命般厚重。我嗅到了阳光的气息,尘土的味道,雨露的清香。这些果子经受住了生命历程里的种种考验,从一粒小小的芽儿,一朵弱弱的花儿,长大成一枚硕大的散发着香气的甜果,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自己知道。这是生命的奇迹,是上苍的恩赐呀!
每一个石榴,肚子都鼓鼓的,像极了怀胎十月、大腹便便的孕妇。石榴熟了,“儿子”预产期也到了。玲子却丝毫没有动静,医院去做B超检查,医生说羊水尚足,胎盘不熟,回家继续等。又等了近二十天,去查,还是不到时候。大哥说:“不能再等,医院去看看吧,毕竟那里水平高。”医院。检查之后,妇产科的老太太说:“羊水不多了,不能再等,要马上住院。”接着吃蓖麻油,打催产素,各种手段用尽,都不管用,只有剖腹产。做手术需把产妇用担架抬到后面内科的四楼手术室,我就去求同病房和隔壁病房陪床的几个大老爷们。大概是“同病相怜”吧,他们痛快地答应了,小心的帮我把担架抬到四楼手术室外,连只烟都不抽,憨厚的笑笑,放下担架都走了。由于手术室正在用,我们只得在外面等。玲子躺在担架上,可怜巴巴地看着我,我无法用语言安慰她,只能使劲攥攥她的手。她的手凉凉的,有点抖,可能是害怕吧。一会儿护士小姐出来把她推了进去。
医院实习时认识这里的医生,跟到里面的办公室等消息。我扒在门缝往里看,却什么也看不见,也听不到声音,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。岳母悄声安慰我:“哪个女人不生孩子?没事的,别担心。”那不仅仅是担心,更多的是心的无所适从,是漫无边际的胡思滥想,似乎心也给人提溜出来,茫茫然不知东西南北。那是多么漫长的一个小时!漫长得像过了一生。终于,大嫂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走出门来:“是个小子,哭得还挺带劲!”那一刻,清脆响亮的哭声成了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;那一刻,我终于知道:儿子,是我全部的希望,是我生命的延续,是石榴里最饱满的那粒籽!
小家伙特别瘦,一身老皮,满脸皱纹,头顶上稀稀疏疏的几根黄毛,眉毛淡得都看不出来了;哭声倒是响亮。岳母对孩子相来相去,笑着说:“随铁了,跟他爸爸一样丑。”母亲却美滋滋的说:“小男孩,还是丑点好。”玲子醒来后,也发出惊呼:“怎么像个小老头啊!”
妇产科里只有产妇的床位,连着几天没白没黑地熬,实在盹极了,我就蜷在床角想眯一会眼。可玲子不乐意了,一个劲地用脚踹我。大概她觉得生孩子的罪都让女人受了,心里不平衡吧。
那篮石榴多数送了人,我悄悄藏起了一些,直到新年来临,小橱里还剩下几个。剖开干硬的外皮,红红的石榴籽晶莹剔透,亲亲热热地挤满他们的小房间,像一群熟睡的小宝宝。我掐破一粒在儿子嘴里,这小子吧嗒吧嗒嘴,全没尝出什么滋味。倒是大哥家的毛丫刚学会走路,拿石榴当球踢。
后来,搬到镇上的中学里去住,因为住房紧张,只分到了一大一小两间房。六七户人家挤在一个大杂院里,下班时候,一家做饭,满院飘香;五六个孩子追逐打闹,真是“鸡犬相闻”。
新住所的门前也有一株小小的石榴树,只有拇指粗细,从墙角里斜伸出来,似乎受了压迫,像一个病孱孱的孩子。到了春夏之交,竟也开满绚丽的红花,耀人眼目;只是不结果,连个小石榴纽也不见。来帮儿子看孩子的于大娘问:“这是石榴树还是石榴花,怎么不结果?”那时,儿子正忙着移植一棵从院外挖来的高粱苗,也停了小铲子歪着脑瓜问我:“这是和老家一样的石榴树吗?会结很多很多石榴吗?”我微笑着回答:“会的,会结很多很多石榴的。”
到儿子四岁多的时候,小石榴树上终于结了第一个小石榴,骄傲地挂在繁花嫩叶中间。院里的人见了都惊奇地说:“吆,结石榴了!”似乎大伙都不相信它能结石榴。儿子常常蹲在门边歪着脑袋看这个小石榴,偶尔还用小手戳戳它,看见我瞪眼,笑嘻嘻地跑开了。但儿子终究没能吃上这个石榴,它被玲子单位的一个妇女找走了。一些多年没有孩子的妇女专门找这种只结一个的独石榴,摘前还要唱一首歌:“石榴大哥帮帮我,把你的孩子分我一个……”据说吃了这个石榴就会如愿以偿。
同院的同事一个个搬走了,有去教高中的,有调县城的,有上党政的。工资涨了,地位高了,再见面时就颇有些优越感,仿佛俯视般微微地笑问:“工资还没涨吗?”因为受不了同事在她面前的显摆炫耀,玲子回家也常埋怨:“你看你,这些年争得了什么?要官不是官,要钱钱没有,跟着你就是煎饼糊粥管够!”我唯有苦笑。院里走的人多了,儿子也羡慕得很:“爸爸,咱们搬家吧!”“搬哪里?”“搬到动物园里去。”“为什么?”“因为动物园里有老虎和狗熊啊!”我安慰儿子:“我们不走。我们舍不得这棵石榴树。”“我们可以把石榴树也带上啊!”人挪活树挪死啊,这天真的话语让我无言以对。
或许一项职业干久了,人的闯劲慢慢就被磨平了。对于教育这一行业,我已没有当初的憧憬与激情,但每年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来拜年时,仍让我感受到生命的满足与充实。儿子一天天长大,我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也一天天加重。实实在在的日子,清清贫贫的日子,我别无选择。
或许,我也是一颗石榴,是一颗长得瘪瘪歪歪的石榴,虽然不硕大,不饱满,但也在阳光里笑过,在雨露下唱过,在秋风中收获过。我感受过生活的快乐,也感受过生命的厚重。
周末回老家,见石榴树上疏疏落落地挂了几个小石榴,煞是落寞。母亲说:“这石榴也怪,自打你们走后,就没好好结……”莫非,树也感受到了寂寞?
不知为什么,竟颇有些怀念“五月榴花照眼明”的情景了。
今生有缘:榴花与我有一个约会。